郝溫學(xué)最近有點煩,黃瘸子已經(jīng)不止一次跟他借錢了。當(dāng)初在月壇公園門口做黃牛的時候,黃瘸子就跟著他干,按農(nóng)村家族的輩份,郝溫學(xué)得管黃瘸子叫小姨父,盡管后者僅比他年長十歲。想當(dāng)年,郝溫學(xué)從郵票市場里賺大錢的消息在無為老家就像瘟疫一樣飛速地傳播,幾乎每一個小村子都知道這個傳奇人物,田間鋤地的,村口奶孩子的,都是他的擁躉。月壇公園的大門很多,多幾個黃牛照看著比較保險,于是郝溫學(xué)振臂一揮,呼啦啦來了一大堆農(nóng)村閑散人口,其中就有黃瘸子。
在做生意方面,黃瘸子屬于爛泥扶不上墻,買什么賠什么,炒“中美封”那時候,更是不聽郝溫學(xué)的勸阻,將全部家當(dāng)押進去,結(jié)果賠得連褲衩子都穿不上。黃瘸子脾氣還倔強得很,干脆一不做二不休,索性賭氣將自己在老家的宅基地抵給了同村的二寶,這下子可捅了馬蜂窩,老婆不干了,堅決要求離婚。從此,黃瘸子獨自一人整天在郵市里瞎晃悠,跟著其他年輕的二傳起哄,替大郵商跑跑腿,兌兌縫,有時候人家能分給他幾十塊錢,收成好的時候偶爾能賞給他一張百元大鈔。時間如白駒過隙,轉(zhuǎn)眼間,黃瘸子已經(jīng)在郵市里廝混了十多年,其模樣已經(jīng)成功地將自己裝扮成丐幫五袋弟子。
郝溫學(xué)看著自己的小姨父實在可憐,跟郵市新當(dāng)家杜總那里要了一間包房,就在靠近郵市廁所的樓梯下面,三面用鋁合金板一圍,背靠著樓梯,是一個斜波,黃瘸子待在里面都直不起腿,好在他就是一個瘸子。昔日炒作的人都虧死了,黃瘸子還能干點什么呢?
郝溫學(xué)費盡思量,為了能在母親和小姨那里說得過去,就將平時積攢的破封爛片、糧票布票、股票債券、主席像章和一些實在叫不上名字的收藏品全部給他做家底。若在廚房里,這就好比是廚余垃圾,但黃瘸子一點兒都不介意,樂呵樂呵地全盤接受,每天縮著脖子待在樓梯下面,聞著令人作嘔的味道,聽著樓梯響,見到人上下。市場上的每一個郵商都知道他,因為他緊挨著郵市唯一一間廁所,當(dāng)然,市場上誰尿頻,他也一清二楚。
郵市的主力部隊,在郵票方面,以做清民區(qū)郵票為高端大氣上檔次,以做新中國郵票最賺流量,再不濟還可以做點編年票和小版張;在錢幣方面,以做金銀幣最吸人眼球,以做一版幣二版幣為身份的象征,以做三版幣四版幣為賺錢的利器,連做五版幣的,個個都是身價千萬的小老板。在整個郵票市場的版圖上,黃瘸子甚至連一個紙做的標(biāo)簽都夠不上格。
可黃瘸子并不在乎這些,他每天準(zhǔn)點開門,準(zhǔn)點關(guān)門,早上在門口喝一碗豆腐腦兒,啃一只燒餅,中午叫一份最便宜的盒飯,有點肉片就行,晚上回家之前,在郵市附近瞎轉(zhuǎn)悠,看上哪一家就進哪一家,反正郵市附近的小飯館多得是,餐標(biāo)比孔乙己高一點就讓他心滿意足,當(dāng)然,少不了一瓶“小二”佐餐。
有時候,他還能在小飯館里偶遇郵市上幾個老光棍,就跟著一起喝酒,一起聊天,東家長,西家短,誰家的媳婦跟人跑了,誰家的老公被人綠了,誰家的保姆叫主人抱上床了,這飛短流長的生活讓黃瘸子樂此不疲。飯桌上從來就不缺少這些小道消息,老話說得好,當(dāng)真相還在家里穿鞋,謊言就已跑遍全城。一天里最叫他坐臥不安的,恰是獨自回到鍋冷灶涼全然無生氣的家里。
黃瘸子在這個臭氣熏天的角落里熬到一年半的時候,運氣的天空原本一直烏云密布,這一天忽然撕開一個小縫隙,幸運女神的翅膀終于拂過他滿是污垢的身體。郵市即將關(guān)門的時候,有個跟他穿著同樣寒磣的老頭走近他的柜臺,斜挎著一個已看不清本色的帆布口袋。
“老哥,您看看這個本子您收不收?”老頭怯怯地問。
“這里哪里的貨?”黃瘸子本能地問,主要想知道這東西的來路正不正,是不是合法渠道,別是偷來的。
“西城一個退休干部家里的,我在院子門口收廢品,從一堆舊書里翻出來的,看著里面有點糧票、布票,還有債券什么的,想著是不是能多賣幾個錢呢?”老頭趕緊解釋。
黃瘸子大致翻了一遍,全國糧票、北京糧票、還有河北和內(nèi)蒙古的糧票,加一起大概五六十張,都是不值錢的品種。他還看到了十幾張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小面值國庫券,還有幾十張建國初期的國家債券,心里盤算了一下,大致有個數(shù),遂開口。
“這一本子沒有什么值錢的品種,就給您兩千吧!”黃瘸子試探著,因為他不知道這東西在場外其他地方是不是黃牛們都看過,是不是碼過價,但從對方一閃而過的眼神里,黃瘸子已確定這個價格開得不低。
黃瘸子點過錢,對方收好了,如果就此別過,那么故事就變成了事故。黃瘸子按照過去長期做黃牛的經(jīng)驗,神使鬼差地又問了一句。
“您還有什么東西能讓我看看嗎?”
“沒什么了,就是有一本字典,我也看不懂,但是聽別人說這是民國初版,我原本想明天一早去潘家園試試運氣的。”黃瘸子接過這本用玻璃紙包好的字典,小心翼翼地打開,四角已磨毛,封皮上的褶子比他們兩個人臉上的皺紋加在一起還要多。
這本詞典很厚,頁碼有大幾百頁,紙張既脆又綿,翻起來幾乎一點聲音都沒有,黃瘸子連翻數(shù)遍,這是他的職業(yè)習(xí)慣,在看似不可能的極細微處尋找賺錢的機會。當(dāng)翻到第三遍的時候,他象被閃電擊中一般,他似乎看到了一件東西,他趕緊又翻了一遍,然后不動聲色地合上字典,以非常隨意的口吻跟對面的老頭說,這本書我要了,您開個價吧!
次日,趁四下無人的時候,黃瘸子雙手顫抖著將字典打開,里面赫然夾著一張“牧馬圖”,雖然已經(jīng)破爛不堪,中間幾乎斷成兩截,還有幾處蟲咬的小洞,但是憑直覺,這張紙幣價值不菲。他想起《京滬最新行情》末版上有上海吳越錢幣社的電話,趕忙去郵市門口丁大媽那里買來一份。三天后,黃瘸子的賬戶上多了六十萬。三個月后,他在廊坊買下一處兩居室。這很快成為郝溫學(xué)在北大總裁班發(fā)言時的經(jīng)典案例,他告訴同學(xué)們,在郵市里什么叫信息不對稱。
黃瘸子不喝“牛二”有些日子了,因為最近,“江小白”突然火了,他經(jīng)常開一瓶獨飲,并由衷地贊嘆人家的廣告詞,“與其讓情緒煎熬壓抑,不如任其釋放”,竟比離騷還要騷。黃瘸子有一個習(xí)慣,就是每隔兩月必須去一趟澳門,帶上兩三萬港幣,小賭幾把,滿足一下上半身需要,他還喜歡上一個日本姑娘,說她的服務(wù)一流,這樣,連同他的下半身需要也一并解決。手里的錢經(jīng)常不夠數(shù),他每次出門前都舔著臉,去找郝溫學(xué)借。
就這樣,日子過了一天又一天,新聞里說,奧巴馬獲選連任并宣誓就職,韓國首枚運載火箭成功升空,盡管這一切與黃瘸子沒有絲毫關(guān)系,但昭示著新的一年已拉開帷幕。
臨近春節(jié),市場上最大的黃牛閻老三主動找到他,說東北有一大批黑龍江糧票,面值五斤,正趕上當(dāng)?shù)丶Z食廳既要改制又要清理庫房,這些糧票已經(jīng)作廢很多年,如果沒有人要就準(zhǔn)備送造紙廠進化漿池。黃瘸子連忙問有多少,對方說大概還有兩千包,每包兩百元,一共需要四十萬,黃瘸子一聽有點犯難,口袋沒銀子,于是直搖頭。閻老三顯然誤會了他的意思,連忙說自己的利潤可以從對方那里抽取,這邊不必打醒兒。黃瘸子心里合計,這個數(shù)量實在太大,賣到猴年馬月都賣不完。自己庫房里還有不少,即便郵市上的大牛在王府井工美開的禮品店,一年幫他賣出的數(shù)量也超不過十包。但他一轉(zhuǎn)念,這么多一手貨源,又是地板價,要是被其他郵商搶走,實在可惜,怎么辦呢?錢不湊手,難死人。
黃瘸子正一籌莫展的時候,無意間瞥見柜臺玻璃下面壓著一張“辦理房屋抵押貸款”的小廣告,最近經(jīng)常有人在郵市里給各家散發(fā)這樣的名片,盡管他唯一一處房產(chǎn)還遠在廊坊,不值幾個錢,而且銀行還有貸款未償清,他還是毫不猶豫地?fù)芡诉@個來歷不明的抵押公司的電話。對方答應(yīng)派人去看看房子,一周之后,這所房子順利辦理二抵,借款三十萬,但利息很高,黃瘸子再跟郝溫學(xué)那里軟磨硬泡了好幾天,才湊齊另外十萬。閻老三那邊倒是沒有食言,在一個月黑風(fēng)高的夜晚,用一輛軍用卡車從東北直接拉到廊坊,卸到黃瘸子家,整整齊齊地碼在一間臥室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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