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:出租司機
牛市不用交學費,但是需要交路費。 月壇公園在北京的西城區(qū),門口的公交車并不太多,而對于外地人來說,每天找路問路都是一個問題。這些從全國各地四面八方匯聚到京城的投資客們,都是一些口袋里有個三瓜兩棗的主兒,出門為了方便,一般是要叫個出租車的。 京城的出租車很有意思,北京雖然是首都,是首善之區(qū),經濟文化各方面在全國都是領跑的角色,但是就恰恰在出租車上面不肯花錢,遲遲不肯升級換代,即使在90年代初,還是黃色的面包車滿街跑。這種車檔次很低,跑起來忽忽悠悠,速度不能太快,轉彎不能過猛,否則就是生命之虞。但是這種車也有它的優(yōu)點,一是寬敞,能上一幫人,二是便宜,起步10塊錢,要跑10公里才走字。當時北京的出租車除了這個,還有夏利,同樣10塊錢起步,卻是3公里跳字,你看路邊往往乘客一招手,有時候嘩啦啦能同時停下好幾輛出租車,黃面包是最受歡迎的,所以開面包車的和開夏利的往往是互相仇視,勢如水火。 程路就是這樣一個開面包的出租車司機。 開出租的,屬于收入穩(wěn)定人群,旱澇保收,但也沒有大錢掙。程路是那種生性樂觀,對生活沒有什么太多追求的人,每天風里來雨里去,費的是時間,掙的是辛苦錢。1991年對他來說,是人生中的一個分水嶺。這一年,他成了家,有了娃,作為男人,程路猛然間覺得肩頭的單子更重了。 1991年以前,開出租車的絕對是一個不錯的職業(yè),你想呀,當時在外企,一個月不過一千冒點頭,而開出租,每月比這還多?墒,隨著時間的推移,各行各業(yè)的工資水平都在大幅提高,偏偏開出租的收入還是原地踏步,漸漸地,開出租的原本處于社會的中上層,現在一下子跐溜到中下層去了。 思路決定出路,而思路往往是聊出來的。說來也巧,高天放他們一頓狂撮猛侃的時候,程路這一天也恰巧在場。或許是因為高天放他們音量太大,或許也因為謝玲玲太過風騷,出語如同黃鶯之出谷,是個男人都會為之側目的。程路原本是對郵票一竅不通,也絲毫沒有興趣,郵票與他的人生,原本就像兩條平行線,永遠沒有交點,通俗的說,就是你走你的過街天橋,我走我的地下通道。 但是最近一段時間,他經常會碰到乘客要來月壇公園,這些乘客一路上就是不厭其煩地討論郵票與金錢的關系,似乎郵票就是點金石,月壇公園就是傳說中的藏寶窟。今天誰誰賺大發(fā)了,明天某某品種漲瘋了,信息被層層疊加,壓成薄片,捻成細線,鉆進程路的耳朵,生了根,發(fā)了芽,開出花,就等結出果了。俗語云,三人成虎。程路聽的多了,耳朵差不多也生出一層厚繭來,難免要憑空多長出個心眼去。不信都難,那就是,買郵票一定能快速致富。 這年頭,一旦聽說誰快速致富了,那是好事行千里,就像長了翅膀。程路經常拉這樣的客人到月壇公園,一路上,他也經常參加討論,交流信息,因為他把昨天聽到的新聞告訴今天的客人,再把今天聽到的消息傳遞給明天的客人,他這里彷佛成了信息的集散中心。這樣一來二往,他成了一幫郵商的朋友,跟他們廝混得倍兒熟,加上他家就住在南禮士路,離月壇公園也不遠,所以一到晚上,他收了活,就直奔公園東門那一帶跟一幫郵商會合,找個小飯館搓一頓。一般幾瓶啤酒下肚,就開始天南海北地瞎聊唄,階層不同,地位不同,人生的境遇不同,能聊出來的話題,那是三天三夜也聊不完的。程路也就是這樣一個小市民,也樂得享受這樣只屬于普通市井的生活條件,不算小資,但是安逸,有時候還覺得挺美。聽見高天放他們說話,也正是這么些天里的某一天。 回到家,程路跟媳婦商量,想拿出積蓄買點郵票。北京的男人,在家里一般都是爺,說了算。第二天,程路沒有出車,直接去銀行取出了三萬多存款,從公園的南門進了郵市。拉了這么長時間的客人,有不少客人就是郵市里的郵商,還跟他成了朋友,盡管交心的不多,好歹也算是酒肉的那種。程路很順利地買到了他想買的品種,那就是小型張。 與現在不同,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,在郵市里,小型張是絕對的主角,在歷次的郵市狂潮中,小型張都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。小型張一般都是整盒的,從北京郵票廠出來時就點好數了,100張1盒,裝在一個小紙盒里,或者100張1捆,裝在一個小塑料袋里,都是密封好的。有經驗的郵商,往往一撣眼,就能看出這個封口是原封的,還是后封的。在早期,小型張交易的時候,一般是不能打開封口的,尤其在炒作的時候,更是不能打開來點數。因為原封的價錢要比開封的價錢高出10%到20%,在炒作期間,交易量都是大宗的,10%可不是一個小數。可是,問題就很快出來了,對于經驗豐富的郵商來說,鑒別封口真?zhèn)蔚哪芰κ俏阌怪靡傻,但是對于剛踏進郵市的投資客來說,那無疑是一場災難。 程路是個聰明人,他買貨找熟人。程路先在郵市上轉一圈,把價錢摸熟了,才找他的朋友談價。更聰明的做法還在后面。他買的品種是三國第一組小型張,1988年發(fā)行的,主題畫面是“關云長千里走單騎”。這枚小型張在問世之初,由于設計精美,寓意也好,就很受集郵者的歡迎。面值3元,發(fā)行當天,在集郵公司門口就被炒到了12元,中間幾起幾落,到了1991年3月,價格大約在18元左右徘徊。 這種小型張出廠就沒有外殼,只是簡單地100張1捆,上下各墊一小塊紙板,用很細的塑料薄膜繩系上一個十字扣,然后放進一個塑料袋里面,用封口機封上。問題就出來這個封口上。這種封口是沒有任何技術含量的,隨便一個人,把封口打開,然后換個塑料袋,再用一條鋼鋸和一個打火機,不出一分鐘,新的封口就出來了,至于里面做了什么手腳,是不是偷換了小型張,或是短了數,或是干脆換成了一疊白紙,外行人根本就看不出來。 但是行家是能看出來的,這里面有訣竅,一是觀察封口的紋路,從郵票廠出來的封口是用機器壓的,流水線上下來的,封口很隨意,有時還不太齊整,紋路的壓花是特殊的,你用鋼鋸是模仿不出來的。越是齊整的封口就越有問題。 二是瞅瞅塑料袋,一批塑料袋與另一批塑料袋是不一樣的,厚薄不同,手感不同,透明度不同,紋路也不同,你把原來的塑料袋給整丟了,再整一個新的,那肯定不行。 三是辨別捆扎小型張的細繩有沒有問題,每盒與每盒的繩是否粗細一致,是否換過,還有就是墊小型張的紙板有沒有什么異常,誰也沒有本事隔著塑料袋就把繩和紙板給換了吧。 四是觀察整疊小型張的側面花紋和紋理,100張彩色的畫面疊加在一起,它的側面是有特殊的花紋的,而不是簡單的白。在郵票廠的切紙機上一刀切下去,紙張的切面是要產生紋路的,而這種紋路是連續(xù)的,斜著從上而下地貫穿整沓小型張的側面的。如果紋路不連續(xù),那肯定不是原盒。紋路是判斷是否是原封原盒的重要依據。但是也有極少數小型張從廠子里出來就是拼盒的,100張數是足數的,可紋路對不上,上下分兩截,這都需要經驗,豐富的經驗。 別看我們說了這么多經驗和辦法,費了這么多筆墨和文字,所有這些繁瑣的程序和步驟在職業(yè)郵商眼里,那就是一撣眼的功夫。 這些都難不倒沒有一丁點兒經驗的程路。 從東北來的洪哥,是他已經認識小半年的朋友了,一塊兒喝過好幾頓酒了。洪哥以前在東北,哈爾濱人,也就一般工人。東北是老的工業(yè)生產基地,工人出身的很多很多,國營企業(yè)的經濟效益那是一年不如一年,單位工資是一拖再拖,遲遲發(fā)不下來,活人也不能讓尿給憋死呀,洪哥很早就貓在哈爾濱集郵公司門口混飯吃了。今天切個小瓜,拼點小縫,明天走點后門,囤積點緊俏郵票,幾年下來,也小有斬獲。前幾年,家里快揭不開鍋的時候,老婆也跑了,帶著孩子跟別的男人過日子去了,他成了鰥夫。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,他索性帶著全部家當,離開東北這塊傷心地,1989年末就到了京城,在月壇郵市里支上個攤,專門經營小型張。 論實力,他干不過阿彪。阿彪畢竟在道上混的時間比他久,家底比他也厚。但是東北人生性豪爽,熱情好客,見誰都不覺得生分,做生意前先交朋友,價錢還比較公道,就是不黑,一年多下來,也籠絡了不少回頭客,因此他在人氣上加了分,贏了阿彪。程路這次來,找的就是洪哥。 兩人已是很熟,廢話也就少了許多。洪哥柜臺里擺了不少“三國第一組”小型張,整盒的散張的,都有。程路不會裝神弄鬼,拐彎抹角,直接就跟洪哥說,這點錢存在銀行,利息微薄,不如投點資,也想掙點外快。生意人不會跟錢過不去,洪哥當然也就順水推舟,適當推諉幾句后,兩人開始切入主題,經過一番討價還價之后,程路以每盒1780元的價錢,一次購進20盒“三國第一組”小型張。 程路堅持讓洪哥用報紙把這20盒小型張包好,再用黃膠帶纏個嚴嚴實實的,然后由洪哥在上面用記號筆簽上大名和購買日期,這種做法后來在郵市上很流行,這種包裝一拆開,上面的字就沒有了,這也是為了制約出貨者當時在賣貨時做什么手腳,同時又一定程度上保護了購買者的利益。程路隨便用一個布兜就把這20盒小型張裝下了,他拎著這個沉甸甸的布兜,走在馬路上,腳步都有點發(fā)飄,這個布兜承載著他的發(fā)財夢,這個布兜無疑就是他的全部。 建倉者屬于多頭,他們希望市場從此牛起來,價格一路飆升,賺得盆滿缽滿。空倉者屬于空頭,手里的貨都成了現金,現金才是重要的,他們希望市場掉頭向下,價格一路狂跌,他們好有機會補倉。多頭和空頭的較量,這無疑就是一場賭博。